「AI教母」李飛飛最新訪談:沒想到AI會這麼風靡,下個前沿是空間智能
如果AI導致人類陷入滅絕危機,那將是人類的錯,不是機器。若超智能誕生,人類為何會允許被接管,集體責任、治理與監管在哪裡?「空間智能」或將徹底改變我們理解世界的方式。
李飛飛是史丹佛大學教授,被譽為「AI教母」。她因2006年發佈的視覺資料庫ImageNet而聞名,該資料庫推動了AI的發展。李飛飛近日現身一檔播客節目,談論AI、空間智能以及超智能。
- 她認為AI是一把雙刃劍,既有巨大潛力,也可能帶來風險,並強調人類應在AI發展中保持主導。
- 李飛飛希望AI技術更加民主化,任何人都應有能力影響和負責任地使用它,而不是被少數大型科技公司壟斷。
- 她提出下一個AI前沿是「空間智能」,即AI理解、感知、推理並與三維世界互動的能力,這與視覺智能互為補充。
- 她指出AI對教育、就業和社會的深遠影響需要謹慎對待,並認為個人、企業和社會都有責任應對技術帶來的崗位重塑。
- 對超智能潛在風險,她認為問題不在於機器本身,而在於人類如何管理和治理技術,以及國際層面的責任與監管。
- 她對能源消耗和環境影響保持務實態度,認為可再生能源和能源政策創新是AI發展不可或缺的部分。
- 她強調回歸傳統價值觀和教育理念的重要性:培養孩子的求知慾、批判性思維和責任感,而不是依賴AI偷懶或濫用技術。
以下是李飛飛本次對話的文字翻譯。為了篇幅和清晰度,本次對話內容經過編輯。
提問:我能從您這個行業這段非凡時期開始嗎?ChatGPT向公眾發佈已經過去三年了。此後出現了新工具、新應用,投資金額巨大。您如何形容當下的感受?
李飛飛:AI對我來說並不新鮮。我投身這個領域已經25年,從職業生涯伊始就每天都在與之打交道。然而,當下的影響之深、之廣,仍讓我感到震撼,甚至有些不真實。這是一項文明級的技術。我正是推動它誕生的科學家之一,卻沒想到它會如此巨大。
提問:那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?是因為技術發展的速度,還是因為世界終於覺醒,把聚光燈投向了你們?
李飛飛:我覺得兩者交織在一起。但我說它是文明級技術,並不是因為我們受到了關注,也不是因為它有多強大,而是因為它影響了太多人。每個人的生活、工作、福祉、未來,都會以某種方式被AI觸及。
提問:也包括負面影響嗎?
李飛飛:技術從來都是雙刃劍,對吧?自人類文明誕生以來,我們創造的工具——也就是技術——總體上是用來行善的,但過程中可能被人蓄意濫用,也可能帶來意料之外的負面後果。
提問:您提到「強大」。如今這項技術的權力掌握在極少數公司手中,其中大多數是美國公司。您對此怎麼看?
李飛飛:你說得沒錯。大型科技公司通過它們的產品對社會影響最大。我個人希望這項技術能更加民主化。無論誰構建或掌握它,都應以負責任的方式去運用。我也相信每個人都應有能力去影響這項技術。
提問:您既是學者,也是科技公司CEO。您的公司才成立一年多,據報導估值已達十億美元。
李飛飛:是啊!(笑)我是World Labs的聯合創始人兼CEO。我們正在開拓AI的下一個前沿——空間智能。如今大家談論的都是大語言模型,所以這個詞人們聽得不多。但我認為空間智能與語言智能同樣關鍵,且互為補充。
提問:我知道您最初熱愛的是物理。
李飛飛:對。
提問:那些您最欽佩的物理學家,他們的生平或工作中是什麼讓您超越了物理本身?
李飛飛:我在中國一個不太知名的城市長大,家庭也很普通,可以說生活圈子很小。童年簡單、封閉,我是獨生女。物理則恰恰相反——它浩瀚、大膽,想像力無邊。仰望星空,可以思考宇宙的起源;觀察一片雪花,可以深入物質的分子結構;思考時間、磁場、原子核……它把我的想像力帶到此生無法抵達的地方。至今讓我著迷的是,物理教會我敢於提出關於物理世界、宇宙、我們起源的最大膽、最狂妄的問題。
提問:而您自己的「狂妄之問」,我想是「什麼是智能?」
李飛飛:對。從牛頓到麥克斯韋,從薛丁格到愛因斯坦——我最崇拜的物理學家——我欣賞他們各自提出的「狂妄之問」。
我也想找到自己的。大學中期,我的問題從物理世界轉向了智能:智能是什麼?它如何產生?最迷人的是,我們如何造出智能機器?這成了我的追求,我的北極星。
提問:那可是量子躍遷——從只會做計算的機器,到能夠不斷學習、持續學習的機器。
李飛飛:我喜歡你用「量子躍遷」這個物理雙關。
提問:我注意到您閱讀面非常廣。最終突破的契機,是您開始關注心理學家和語言學家與您的領域相關的研究。
李飛飛:這就是在最前沿做科學的魅力。它是全新的,沒人知道該怎麼做。很自然地去研究人腦和人的心智,並從中獲得靈感。我早期試圖破解視覺智能難題時,一個靈感來源是研究人類的視覺語義空間如何組織。世界上有成千上萬、數百萬種物體,它們如何被組織?按字母?按大小?按顏色?
提問:您研究這個,是因為必須先理解大腦如何組織資訊,才能教計算機嗎?
李飛飛:可以這麼理解。我接觸到一項語言學成果,叫WordNet,它用特定分類法組織語義概念——不是視覺,只是語義或詞彙。
提問:舉個例子。
李飛飛:在字典裡,apple(蘋果)和appliance(電器)挨得很近,但在現實生活中,蘋果和梨才更接近——它們都是水果,而電器則屬於完全不同的類別。我靈光一閃:視覺概念的組織也許就是這樣,蘋果和梨的關聯遠大於蘋果和洗衣機。更重要的是規模。當你看到語言所能描述的物體數量之龐大,會意識到我們作為智能生物,體驗世界時接觸的是海量資料——我們也需要賦予機器這種能力。
提問:值得注意的是,那時——世紀初——「大數據」這個概念還不存在。
李飛飛:這個詞甚至還沒出現。我們當時用的科學資料集非常小。
提問:多小?
李飛飛:圖像方面,我們那代研究生用的資料集通常只有四到六種,最多二十種物體類別。三年後,我們做出了ImageNet:22000個物體類別,1500萬張標註圖像。
提問:ImageNet是一項重大突破,也是您被稱為「AI教母」的原因。我想知道,是什麼讓您能做出別人沒看到的連結?您15歲才到美國,英語是第二語言,這是否促成了您所說的那種靈感?
李飛飛:我不知道。人類創造力仍是謎。有人說AI什麼都能做,我不同意。關於人腦我們仍有太多未知。我只能推測,是我的興趣和經歷共同作用。我在科學上敢於提「瘋狂」的問題,不怕跳出框外。我對語言與視覺聯繫的敏感,也許正因我自己有學外語的經歷。
提問:來美國時正值青春期,本就不易,還要克服語言障礙,那是什麼感受?
李飛飛:很難。(笑)我15歲來美國,到新澤西州帕西帕尼。我們家人英語都不好。我學得還算快,但父母非常吃力。家裡經濟拮据,父母做收銀員,我在中餐館打工。上大學時媽媽身體不好,我們決定開家乾洗店維持生計。
提問:您親自參與?
李飛飛:我開玩笑說自己就是CEO。從18歲到研究生中期,我經營了七年。
提問:即使人不在,也遠程打理?
李飛飛:對。我英語最好,所有客戶電話、帳單、質檢都我來。
提問:這段經歷教給您什麼?
李飛飛:韌性。做科研也必須堅韌,因為科學之路非線性,沒人有現成答案。作為移民,你也必須學會resilient(堅韌)。
提問:父母對您的期望高嗎?
李飛飛:公允地說,他們沒怎麼逼我,不是「虎爸虎媽」,他們只想活下去。媽媽骨子裡是知識分子,愛讀書。但移民生活艱難,加上身體差,她根本沒空管我。青少年階段,我別無選擇,要麼成功,要麼失敗,風險極高,所以我自我驅動。我一直好奇,科學成了我的出口,也讓我沉穩。我不好夜店,只愛科學。
提問:有位老師對您很重要?
李飛飛:我數學好,和數學老師Bob Sabella成了朋友,因我們都愛科幻。起初我讀中文科幻,後來讀英文。他看出我求知慾強,便特意創造機會。我數學跳級後沒課可上,他就用午餐時間一對一教我,他並無額外報酬。那是師者之愛,亦是一種責任。他成了我生命中的貴人。
提問:他還健在嗎?
李飛飛:我任史丹佛助理教授時他去世了,但他的妻兒成了我在新澤西的「家人」。
提問:他們是否幫您融入美國社會?
李飛飛:當然。他們讓我看到典型中產家庭的模樣,是我了解美國社會的窗口。
提問:您覺得自己能在中國擁有同樣的職業生涯嗎?
李飛飛:人生充滿偶然,我無法假設。但不變的是好奇心,是追尋北極星。所以我相信,無論如何我都會投身AI。
提問:您仍與國內有聯繫嗎?
李飛飛:那是我的根。我很幸運能在美國發展。如今我生活在史丹佛、舊金山、矽谷,這裡非常國際化;AI這門學科也橫跨全球。我更像全球公民。
提問:中國AI專利、論文數量激增,年初的Deepseek也引發關注。您怎麼看中美AI競爭?
李飛飛:中國無疑是AI強國。當下公認AI領先的就是中美兩國。全球很多地區都渴望在AI領域有一席之地。
提問:您說的下一個前沿「空間智能」指什麼?
李飛飛:空間智能是AI理解、感知、推理並與世界互動的能力,是視覺智能的延續。我職業前半段解決「看見」問題,那是被動接收資訊。而進化中,智能與行動密不可分:我們因移動而需看見,因看見而更好移動。如何建立這種連結?需理解三維空間,理解物體如何運動,理解我如何伸手抓杯——這一切的核心就是空間智能。
提問:您網站發佈的Marble演示,是一個虛擬世界。它對您來說是訓練AI的工具嗎?
李飛飛:先澄清定義。Marble是一個前沿模型,能根據簡單提示生成三維世界。比如「給我一個現代廚房」,或給一張廚房照片,它就能生成3D世界。人類天生會創造3D世界,我希望AI也能。設計師可用它構思,遊戲開發者可快速獲得3D場景,機器人可用它做仿真訓練,也可用於AR/VR教育。
提問:我能想像阿富汗的女孩在虛擬教室上課。
李飛飛:對。或如何讓8歲孩子理解「細胞」?將來我們可建一個細胞內部世界,讓學生走進去,看細胞核、酶、膜——可能性無限。
提問:行業面臨諸多現實問題。第一,AI會摧毀大量工作崗位嗎?
李飛飛:技術會改變勞動版圖。AI如此深刻,必將深刻影響就業。Salesforce CEO貝尼奧夫說,公司50%客服崗位已交給AI。確實在發生。人類每次出現更先進技術——蒸汽機、電力、電腦、汽車——都經歷陣痛,也經歷崗位重塑。僅討論崗位數量增減不夠,需更細緻應對:個人要持續學習,企業、社會也有責任。
提問:第二,諾貝爾獎得主Geoffrey Hinton認為AI有10%–20%概率導致人類滅絕,您怎麼看?
李飛飛:首先,Geoff是我25年的老友,我敬他,但我們常聊也常辯。關於「取代人類」,我尊重但不同意。不是絕無可能,而是若人類真陷危機,那將是人類自己做錯,而非機器。他提的實用問題:當超智能誕生,我們如何防止它接管?我們尚無先例。我的問題是:人類整體為何會允許此事發生?我們的集體責任、治理與監管在哪裡?
提問:能否給超智能設上限?
李飛飛:我相信可以確保技術在國際層面負責任地開發與使用。
提問:政府層面是通過條約嗎?還是僅僅由企業同意以某種方式行事?
李飛飛:這個領域還處於起步階段,我們還沒有國際條約,也沒有那種程度的全球共識。但我認為我們已經有了全球意識。我想說的是,我們不應該過度擔憂AI的負面影響。這項技術非常強大。它或許會帶來一些負面後果,但同時也為人類帶來了諸多造福人類的應用。我們需要從整體上看待這個問題。
提問:我知道你經常與政界人士交流 。你在美國、英國、法國和其他地方都這樣做過。他們問得最多的、讓你感到沮喪的問題是什麼?
李飛飛:我不會用「令人沮喪」這個詞,我會用「擔憂」,因為我認為我們關於AI的公共討論,需要超越 「當機器統治者出現時我們該怎麼辦?」 這個問題。另一個常被全球家長問:AI來了,我孩子該怎麼辦?該學計算機嗎?將來還有工作嗎?
提問:您怎麼答?
李飛飛:AI是強大技術,我也是母親。最重要的是把孩子當「人」來培養:賦予主觀能動性、尊嚴、求知慾,以及誠實、勤奮、創造、批判性思維等永恆價值。別只焦慮專業,了解孩子興趣、個性,因勢利導。焦慮無解。
提問:我還有個行業方面的問題,關於大量資金湧入像貴公司這樣的企業。這會不會像網際網路泡沫一樣 ,出現泡沫,導致其中一些公司估值過高?
李飛飛:首先,我的公司還是初創。當我們談到巨額資金時,我們往往會關注大型科技公司。AI仍是一項新興技術,還有許多方面需要開發。這門科學非常複雜,取得突破需要投入大量資源。正因如此,為這些研究提供資源至關重要。另一方面是市場: 我們能否看到回報? 我相信AI的應用前景非常廣闊——軟體工程、創意、醫療保健、教育、金融服務——市場將會持續擴張。AI可以作為助手或協作工具,幫助人們提升福祉和生產力,滿足諸多需求。我堅信,這部分市場將會不斷增長。
提問:但這樣做在電力、能源以及氣候方面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呢?一位著名的AI企業家傑里·卡普蘭表示 ,由於龐大的資料中心消耗了大量能源,我們可能正走向一場新的生態災難。
李飛飛: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。為了訓練大型模型,我們需要越來越多的電力或能源,但沒有人規定這些資料中心必須使用化石燃料。能源領域的創新將是其中的關鍵一環。
提問:他們需要的電力數量如此巨大;單靠可再生能源很難滿足需求。
李飛飛:目前情況確實如此。需要建設這些大資料中心的國家也需要審視其能源政策和產業結構。這為我們投資和發展更多可再生能源提供了契機。
提問:你描繪了一幅非常積極的景象。你一直走在這個行業的前沿,並且看到了更大的潛力,所以我理解你的想法。但是,你對你的行業有哪些擔憂呢?
李飛飛:我既不是科技烏托邦主義者,也不是反烏托邦主義者——我其實是平庸的中間派。平庸的中間派希望用一種更加務實和科學的視角來看待這個問題。當然,任何工具落入心懷不軌之人手中都會讓我擔憂。自人類文明伊始,火對我們物種而言就是一項至關重要的發明,然而用火傷人卻是極其罪惡的。因此,任何對AI的錯誤使用都令我擔憂。與公眾溝通方式的不當也令我擔憂,因為我的確感到人們普遍焦慮不安 。
李飛飛:我唯一擔心的是我們的教師。我個人的經驗告訴我,他們是我們社會的脊樑。他們對培養我們的下一代至關重要。我們與他們溝通得當嗎?我們是否讓他們參與進來?我們的教師是否在利用AI工具來提升他們的專業能力,或者幫助我們的孩子使用AI?
提問:您今天的生活與當年在乾洗店長大的日子天差地別,您意識到自己作為行業領袖的權力嗎?
李飛飛:(笑)我在家仍自己洗衣服。我深知自己肩負的責任。我是將這項技術帶給世界的人之一。我非常榮幸能在世界頂尖大學之一工作 ,培養未來的領導者,從事前沿研究。我深知自己既是企業家,又是AI領域最令人振奮的初創公司之一的CEO。因此,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產生後果,這是我肩負的責任。我非常重視這一點,因為我一直告訴人們: 在AI時代,主導權應該掌握在人類手中。主導權不在於機器 ,而在於我們自己。我的機構宗旨是創造激動人心的技術,並以負責任的方式加以利用。
提問:那麼,你生活中那些人,你的孩子,你不允許他們使用AI、電子設備或網際網路做什麼呢?
李飛飛:老生常談:別用工具做蠢事。你必須思考你為什麼要使用這個工具以及如何使用它。其實很簡單, 不要因為有了AI就偷懶。如果你想理解數學,大型語言模型或許能給你答案,但這並不是學習的正確方法。要問對問題。另一方面, 不要利用AI做壞事。 例如,資訊的真實性問題:虛假圖像、虛假聲音、虛假文本。這些問題既是AI面臨的,也是我們當今社會以社交媒體為主導的交流方式所帶來的。
提問:在這個瞬息萬變、三年前我們都無法想像的世界裡,你卻在呼籲回歸傳統價值觀。
李飛飛:你可以說它老套,也可以說它永恆。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,作為一名母親,我認為有些人類價值觀是永恆的,我們需要認識到這一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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